本文幽默的特点,自我调侃,此其胜者一也。然自我调侃乃幽默之共享手法,尚不足以称本文之不可重复性、唯一性。接下来,则不重复自我调侃,而以幽默观人(弈虽小术,亦可以观人),观人亦含调侃,非自我,乃有弈界众生相,然脱不了一个"争"字,超出棋为游戏之性质。其争之状,争之苦,甚为纷纭:"有短兵相接作生死斗者,有各自为战而旗鼓相当者,有赶尽杀绝一步不让者,有好勇斗狠同归于尽者。"此等形容,于争者,皆自讨苦吃而不以为苦。所用词语(短兵相接、旗鼓相当、赶尽杀绝、同归于尽等)皆为战争术语。此等手法于修辞为暗喻,喻之巧在恰当其伦,喻之败乃在不伦(无类比附),比喻不伦,妙在诙谐。此前之"苦闷的象征"本为弗洛伊德之学术用语,于无类比附亦同。 大词小用,无类比附,当事者苦而读者乐,梁氏幽默艺术之妙,此其胜者二也。然而,此亦幽默家常用之法门,难以窥此文特色之全豹,乃扩大视野视棋道之"争","范围超出了棋盘"。在中国,棋道与书、琴、画并列为文人雅士的修身养性之道,然而争到"拳足交加": 有下象棋者,久而无声响,排闼视之,阒不见人,原来他们是在门后角里扭做一团,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的身上,在他的口里挖车呢。被挖者不敢出声,出声则口张,口张则车被挖回,挖回则必悔棋,悔棋则不得胜,这种认真的态度憨得可爱。我曾见过二人手谈,起先是坐着,神情潇洒,望之如神仙中人,俄而棋势吃紧,两人都站起来了,剑拔弩张,如斗鹌鹑,最后到了生死关头,两个人跳到桌上去了!本文接近西方随笔(随想)性质,甚少叙事,文中突然出现叙事场景,某些解读文章为之定性为"白描",其实大谬。白描原指旧小说插图中之无背景之人物画像。也就是直接朴素写实,不事辞藻渲染,鲁迅在《作文秘诀》中说:"'白描'却并没有秘诀。如果要说有,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:有真意,去粉饰,少做作,勿卖弄而已。"这里则明显并不朴素,而是相当夸张,极具漫画色彩,去白描之朴素写实远甚。 这不是自我调侃,而是借漫画以讽刺,然而又不是讽刺,讽刺是进攻性的,尖刻的,这里却把人物写得很荒唐。悔棋争子,当以言为上,但悔者衔子于口而不能言,争子者挖之而不能得。为如此细事,陷如此之尴尬,显如此傻相,极显其于棋之迷,人乃因迷而可爱,读者睹痴而笑,文乃化傻为美。以痴为美,以迷为美,皆属不智,此其胜者三也。 如此之迷,已经达极致,似无可继,梁氏转入观棋者,当为赏心乐事,然而一仍其旧,言观棋之苦: 观棋是有趣的事,如看斗牛、斗鸡、斗蟋蟀一般,但是观棋也有难过处,观棋不语是一种痛苦。喉间硬是痒得出奇,思一吐为快。看见一个人要入陷阱而不作声是几乎不可能的事,如果说得中肯,其中一个人要厌恨你,暗暗地骂一声"多嘴驴!"另一个人也不感激你,心想"难道我还不晓得这样走!"如果说得不中肯,两个人要一齐嗤之以鼻,"无见识奴!"如果根本不说,憋在心里,受病。所以有人于挨了一个耳光之后还要抚着热辣辣的嘴巴大呼"要抽车,要抽车!" 观棋不语真君子,旁观者清,心痒难忍,不吐不快。语中肯綮,得其益者,不甘为人指点,并不感恩,一苦;受其损者,心存厌恨,二苦;语不中肯,双方皆嗤之以鼻,三苦。谨守君子之道,三缄其口,其苦更苦,极化到"受病"的程度。更有甚者,有不能忍而出语,挨了耳光还抚着嘴巴大叫"要抽车"。幽默感遂达于喜剧之动作性。 以喜剧性之荒谬,写棋迷之执着到受辱而不改,突显人之自苦,此其胜者四也。 文章做到这步田地,似乎难以为继,但是,梁氏之才情未尽,继而从正面分析,以苦为乐、以丑为美之原因乃在"颇合于人类好斗的本能,不过不是好勇斗狠,其特点乃是"斗智不斗力",为"有闲"者之"消遣","与其和人争权夺利""招摇撞骗",还不如把工夫用在棋盘上,弈棋乃有"陶冶性情之功"。为印证此观念,引宋人笔记《南部新书》故事:有性急而好奕者,"往往躁怒作,家人辈则密以弈具陈于前",此人睹之,"便忻然改容"。正面论述陶冶性情之功,而有古典文献为证,显得可信且庄重。前引李笠翁《闲情偶寄》说(弈棋不如观棋,因观者无得失心),亦属此类。 此时,行文格调由谐而庄。情绪一改此前之峻急强烈,变得从容淡定,一无自我贬抑,二无荒谬喜剧,三无漫画夸张。白话口语词语渐少,四言结构之古文骤增,且密度甚大。如"嗜此不疲""村夫野老""一枰相对,消此永昼""闹市茶寮""闲来对弈,了此残生""退隐东山""髀肉复生'充满士大夫之雅趣,构成宁静致远的叙述风格。从文章的情脉来说,这是从张而弛。然而,文章隐约蕴含着反讽,"退隐东山""髀肉复生"含谢安和刘备典故,却并无正史庄重性质。在"退隐东山"后面是"大人先生们","髀肉复生"后面是"英雄无用武之地,也只好闲来对弈,了此残生",含着对失意的达官贵人的嘲讽。这从幽默的节奏来说,乃是由显而隐。 梁氏幽默亦庄亦谐,张弛有度,显隐起伏,纷纭丰富而统一,此其胜者五也。 行文到结尾处,节奏呈由强到弱之势,以此为结,亦可构成余音不尽之意味,未为不可。然梁氏似志不在此,乃从典籍回到亲身经验,朋友下棋,"警报作,不动声色,俄而弹落,棋子被震得在盘上跳荡,屋瓦乱飞,其中一位棋瘾较小者变色而起,被对方一把拉住,‘你走!那就算是你输了'"。前文刚刚说,弈棋有"陶冶性情之功",这里却反拨一笔,"有人下起棋来确实是把性命都可置诸度外"。此等结尾,使幽默感由弱转为极强。在章法上,得虎头配以豹尾。弈者本为消遣享乐,实为乐而苦,受苦而不知苦,不但不知苦,且达于生死置之度外之境界,于人生可视为悖论,于幽默调侃则无疑达于极境。 梁氏幽默之佳,之不可或加,此其胜者六也。 |